【金庸江湖·初始暨日常指令帖】赵翟篇

天外草

河南少室山山势颇陡，山道却是一长列宽大的石级，规模宏伟，工程着实不小，那是唐朝高宗为临幸少林寺而开凿，共长八里。白衣少年拾级而上，只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飞珠溅玉，奔泻而下，再俯视群山，已如蚁蛭。顺着山道转过一个弯，遥见黄墙碧瓦，好大一座寺院。少年一路行来，额头已然见汗，此时终是吁了一口气，摸了摸怀中书信，提步又再前行。这少年正是河南信阳府御封清平侯赵爵爷之子，单名一个翟字。此来少室山，乃是奉了父母之命，前来拜见父亲好友少林无色禅师，听母亲意思，是要自己在寺中礼佛小住，以求平安顺遂，怀中书信，却是父亲吩咐送给无色。

赵翟

（山山相抱，峰峰相连，禅宗祖庭果然别有一番气象）
前趋山门，向知客僧行合十礼道：“这位师傅有礼了。清平侯府有信予无色禅师，不知可否通禀？”

天外草

知客僧合十道：“阿弥陀佛，既然如此，施主且请至那边一苇亭稍坐，将书信交由贫僧通报无色师叔。”

赵翟

再行礼道：“那便有劳师傅了。”

将书信交予知客僧，并顺指引前往一苇亭。

天外草

僧人将赵翟引至一苇亭歇息，自将书信回寺。方去未几，一阵脚步声急匆匆自远而近，抬头看时，只见一男一女自寺外上坡方向大踏步而来，女的满脸怒气冲冲，那男子瞧来正自从旁相劝。

赵翟

（这女子……莫不是要寻衅于少林？）
念及此处也不由觉得有些好笑，便轻轻摇了摇头。

天外草

两人渐行渐近，那女子又是毫无压低声音之意，纵赵翟并无意去听他人言语，两人交谈仍是传进耳中：

“少林寺好了不起么？说什么不许女子入寺，不过瞧不起我们是后辈，若是师娘在此，说不得便要跟他们放对！”
“师妹，少林规矩，确是如此，少林也并没慢待我们，晦聪禅师亲自引我们到拈花台……”
“师兄你还要帮他们说话！我们好好来求药，偏有许多臭规矩，推三阻四，总之便是不舍得给我们，说什么我佛慈悲，哼，说得好听！”
“师妹，这里是少室山，咱们还是……”
“少室山又怎样？难道咱们华山便怕了他们不成？我偏要说，少林和尚，沽名钓誉！”

女子显是怒极，“誉”字出口，忽然抽出腰间长剑，随手一挥，雪亮剑光却是迫近赵翟眼前。

赵翟

（这女子娇生惯养，胡搅蛮缠。真真是飞来横祸。佛祖舍身饲鹰，是为兼济天下，穷者还是独善其身好了）
起身作势，欲闪开长剑。

天外草

女子这一剑本是怒极而发，倒无意伤人，赵翟略略闪身，便即躲过。但女子见他躲过长剑，怒火反炽，哼了一声又要上前，那男子见势不妙忙转身拦住。这时赵翟已瞧清那女子年约二十许，身材高瘦，相貌甚美，秀眉倒竖，杏眼含威。男子是个壮汉，形貌朴实，正自苦苦相劝。便在此时，却见适才那知客僧又已来到，见到那男女二人，怔了一怔，道了声佛号：“阿弥陀佛，刘少侠，孙女侠一路好走，恕不远送。”虽不失礼数，声音却颇为冷淡，又回身向赵翟道：“原来是小侯爷，无色师叔有请，请随贫僧来。”正要引赵翟入寺，忽然人影一晃，却是那“孙女侠”挡在了前面，冷笑道：“小侯爷？我道少林寺如何了得，说什么不许女子入寺是寺中规矩，我瞧不过是趋炎附势罢。”说着斜睨赵翟，目光甚是不善。

赵翟

先再对知客僧行了一礼，复又单手前引，道：“烦请先行。”

行十余步，曼声长吟道：“天平篇什外，政事亦无双。威令加徐土，儒风被鲁邦。清为公论重，宽得士心降。岁晏偏相忆，长谣坐北窗。 ”吐气开声，抑扬顿挫，袅袅而有回音。

天外草

赵翟吟的是韩愈所作，那女子于诗书一道着实粗疏，自然不懂，但见赵翟对自己视如不见，怒道：“小子，站住！”追上前去，手腕一翻长剑自左而右圈转，横在赵翟面前，喝道：“你叽里咕噜的胡说些什么！”知客僧闻声转身，见状一惊，叫道：“住手，住手！”几步赶回，那壮汉也急忙上前想要拦阻，女子却不闻不问，只盯着赵翟，剑锋纹丝不动。

赵翟

又摇了摇头，斜跨一步，绕开女子，作势向院内行去。

天外草

那女子见赵翟仍是不理不睬，直是青筋暴起，怒极反笑，挺剑前送，立意要在这不知好歹的小子身上留个记认。嗤的一声，剑锋已划破赵翟胸前衣衫，眼见便是开膛破肚之祸。便在此时，只听洪亮佛号：“阿弥陀佛！”女子只感手腕一痛，长剑当啷落地，定睛看时，只见地上一枚小石子滴溜打转。众人回头望时，只见一名灰衣高瘦僧人正自行来，身形乍看并不如何迅捷，但只片刻，已然行至众人之间，知客僧喜道：“无色师叔！”行了一礼。那女子情知不敌，咬着牙冷冷道：“怎么，少林高僧要来以大压小么？”

赵翟

（这女子武艺平平，竟也敢在少林山门伤人。如此心性，不但成就有限，怕是性命也未必长久）
整了整衣襟，微微定了定神，向无色执弟子礼，道：“赵翟见过无色大师。不想竟劳大师亲迎，着实是失了礼数，不胜惶恐。”

天外草

无色呵呵一笑：“无妨，原是和尚性子急，须怪不得贤侄。”转身瞧向那女子，敛容正色，不怒自威：“不道神拳无敌门下，竟有如此滥伤无辜之辈。瞧在华山归二侠面上，你二人这就下山去罢，若再放肆，说不得和尚要代你师父出手管教了。”

那女子看看赵翟，看看无色，咬牙切齿，片刻方冷笑道：“我师父师娘在上，还轮不到旁人管教，少林寺好威风，好煞气，今日领教了！刘师兄，咱们走！”扭头大步下山，那壮汉满头大汗，只来得及向无色抱拳一礼，便匆匆追去。无色袖手而立，倒也并不阻拦。待二人走远，无色脸上方露出苦笑之色，对赵翟道：“贤侄受惊了，走罢。”命知客僧退回，自带赵翟入寺。

赵翟

随行于无色身后，赞道：“闲居时常闻少林盛名，心神往之。今日得以入寺一观，果有清、净、空、无之禅意”

天外草

无色闻言笑道：“果然虎父无犬子，见识不凡，适才白刃加身却毫不慌乱，这份猝然临之而不惊的气度，亦是难得。不过令尊似乎仍是不欲你牵扯江湖之事，武功和江湖上的应对之道，提点你的看来不多，不然适才怕也不用和尚出手了，哈哈。”

赵翟

微微一笑：“这却是大师过誉了。家严时常训示，曰：凡事三思。小侄之所恃，无非此处乃禅宗祖庭，那女子又是华山门徒。即便其人骄娇难驯，剑下也未免多出几分顾忌，便真是出手，也不当致死。再者习武修性，急躁无端之人，成就大多有限，就一苇亭中那一剑看来，她修为不过尔尔，即便猝发，我也当能避开要害。少林以禅、医、武传世，想来区区小伤，也不打紧。”
顿了一顿，又有些尴尬地说道：“不过不想世上有些人是什么都不想的。当时小侄也是怕得慌了神，不过既然无碍，那便是过眼烟云罢了。倒是这江湖横祸纷飞，家严果真明智啊。”

天外草

“哈哈，贤侄倒是坦诚。不过这话说得却不差，人在江湖，你不惹事，却总躲不过事情找上门来。令尊身份不同，尚可闭门不见，和尚这罗汉堂，却是专门做这职司，欲避亦不可得。”说着忽然失笑：“罢了，说这许多作甚，贤侄既要在寺中小住，还是先去寻晦聪师兄替你安排禅房是正经。”说话间领着赵翟去到知客院一间精舍之前，轻叩两记，道：“晦聪师兄可在？无色求见。”听屋中应了一声，便推门而入。但见两名僧人对坐房中，一人须眉微白，一人约摸四十来岁年纪，脸色郑重，似乎正自商议什么事，闻声回过头来。无色微觉意外：“澄照师弟也在？”引赵翟入内，介绍道：“贤侄，这位是知客院首座晦聪师兄，这位是澄照师弟，于药毒医理最是精通不过。师兄，师弟，这位是河南信阳府清平侯之子，此次来我少林礼佛，还请晦聪师兄费心安排。”老僧微笑颔首，两人目光转到赵翟脸上，均甚是和善。

赵翟

执弟子礼，恭声道：“赵翟见过二位大师。俗人盘桓于宝刹，想来多有劳烦之处，提前请二位长辈见谅则个。”